第 26 楼
参加散文笔会 3996144
老宅与诗
长年里,我一直在想我家的老宅,在想父亲题写在老宅墙上的那首小诗。
老宅本身莫非是首雅致的诗吧。
诗有自己的意境追求。背山临水,这就够了。巍巍青山是老宅的如意郎君,躺在郎君厚实的怀里,老宅合上了它幸福的眼。那幸福是老宅的,也是我们的。这是乡村静寂的夜晚,在这凝固的静寂里,老宅正有着一个响亮的梦。流水的欢唱和啾啾的鸟鸣交织着,老牛哞哞的叫声也在早晨的清辉中涣化流淌。于是,老宅醒了。推开门,尽收眼底的,是片碧波荡漾的田野,那也是老宅向往的海。
说到海,我就便想到了水,想到了老宅那两方一大一小的池塘,他们分别位于老宅的围墙内外,一高一低地错落着,是父亲为老宅安放的眸子,也是老宅这首诗的“诗眼”。
晴日里风平浪静,你看着它,它看着你的时候,意味儿是不乏的。假如你看到的不仅仅是它的娇柔明丽,假如你更注意到了它的深度与广度,那么,它看到你的呢,一定是你对它的专注与钦慕。回报你的,是它为你囊括的蓝天白云,还有太阳、月亮和星星,里面也有一个安和沉静的你。“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你不必懂诗,但倘艳阳高照,在这里,这奇异的自然景象也是可以感受的。雨天里的池塘别有一番情味儿,毛毛细雨如麻的雨脚似蜻蜓点水,轻轻地惹起一池化解郁结的涟漪,你眩晕着,醉了,一时忘了自己。似乎池塘也有烦躁不安的时候,它喷吐着、跳突着,象火山爆发时煮沸的岩浆,那是滂沱大雨恶意调弄时它显现的愤怒,愤怒着的池塘也是美丽的。
享用着从后山凿引下来的活水,无论阴晴,无论风雨,一年四季,池塘都鲜活澄清。与庭院内部那些随季节变迁而凋落的花草树木比起来,池塘的美更动人、更持久。因此,作为老宅这首诗的诗眼,它是当之无愧的。当然,池塘的美绝不是老宅仅有的美,池塘的美也绝不仅仅美丽它自身,只知美丽自身的美是自私的。
老宅花木品种繁多,梅兰竹菊、刺柏冬青,不一而足。它们栽植的成排成行,是老宅不可或缺的美,也是老宅这首诗的珠玑字句。四季里,各种花骨朵竞相开放、目不暇给,即使在荒疏的冬天也不乏生机。这些花草树木与池塘相映成趣,组成老宅如诗如画的美。
夏夜的池塘也很迷人,在院内的池塘边吃饭纳凉神清气爽,溽热难挡不必怕,哪怕少,水汽带来的丝丝凉意也还是有的。在外工作,一星期回家一次的父亲也总被这块风水宝地所引领。每次回家,白天里,他总要来这里转转看看;夜幕降临,倘月色朦胧、诱人心魄,他定会拿出那支珍藏多年的的洞箫在这里抒怀。箫声呜呜咽咽,或低沉婉转,或激越慷慨,袅绕在老宅上空久久不散,为老宅这首诗赋予了凄清悲凉的音乐美。
从选址奠基到四间半土坯墙、瓦屋面的老宅落成,到将撂荒地圈进围墙,到砌花坛、挖池塘,再到植树种草,父亲量力而行、按步骤、分阶段,用大约三四年时间完成了对老宅的建造和内外环境整治。
于是,老宅化而成为我心中一首精美的诗章。
于是,父亲欣然题壁:“万里长空寻风光,青山绿水伴素装。故土勤修山乡宅,鸟语花香静书房。”
写完该诗,一向严肃冷峻的父亲满意天真地笑了。我至今仍深深记得父亲当时高昂头颅、晃动着宽厚的膀子、奋力题壁的情景。那情景不仅为我平生所仅见,而且极容易使我想起当年狱中题壁的君子谭嗣同和烈士方志敏的。
“两句三年得”,这是苦咏诗人贾岛的感喟了,应该说,它也是父亲这个准诗人艰辛构思、写诗的真实写照。一个人能主动地追求打造呵护美,而非被动地接受美的熏染,本身就是值得嘉许的;更何况,老宅与诗还“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呢(梅尧臣语)。
父亲常说:“人生最大的快乐不是别的,是人人都评价你是好人……”父亲还说:“人要有骨气德行,媚上欺下,那是哈巴狗、小人;扶助贫弱,那才叫真正的豪杰、人中君子!……”
父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我以为,这就是叫做“人品”的了,我想,拿他来证明老宅与诗冲淡闲远的诗品再合适不过。诗品是须要用人品来证明的;否则,再浮艳的诗、再华美的文章也毫无价值。这正如同样好的书法,在米芾等君子名下就让人觉得适得其所、价值连城,而在大奸臣蔡京名下就令人惋惜、极度贬值一样。
当年,在我们那里,盛传着一个连县委书记大人莅临也不鞍前马后飞跑,也不满脸堆笑讨好的怪人;盛传着一个常穿粗布衣服,不是农民甚似农民的大好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老宅与诗的创作者。我总以为,父亲这么“出格”,与他心中有诗、眼中有诗不无关联。父亲心中有自己的太阳,他不需要贬损自己的人格,借别的光来照耀自己、光亮自己。
因为勿须交际应酬、跑官要官,所以,父亲有更多的时间走向基层,亲近农民。父亲喜欢到农村的田间地头看庄稼长势,就便看看蓝天白云;喜欢到农民家里与农民谈笑下棋,实质上是想密切与群众的联系,了解人家的生活家底。他不在乎人家猪圈厕所里发出的恶臭,也不考虑自己工资是否微薄,孩子是否也该换件不打补丁的衫衣。如果那家连吃饭也存在问题,他定会慷慨解囊,奉上一点人民公仆的心意……
“故土勤修”,不错的。父亲勤修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小家,他还勤修生他养他的穷山沟。他敢于超越自己的本分,主动承诺并兑现为不在自己管辖范围内的生产队争取物质,专修造价不菲、村里唯一的水泥打谷场,而全然不顾自己的小家里用煤屑铺设的地面看上去横竖是不伦不类。山沟泥巴路坑坑洼洼,逢下雨就一片泥泞,他不怕别人说自己干涉村上政务,主动召集村负责人和个生产队队长商量解决。结果,在父亲的督促下,各生产出人出资硬是将七八里长的村级路铺上了厚厚的一层沙子。他也不怕老说资金紧张的县政府难堪,不怕乌纱帽不保,擅自越过他们,直接向上级申报民情,为深受水害水困的山沟争取资金,架设经久耐用的钢筋混凝土大桥。从此,暴戾的山洪不再肆意吞噬鲜活的生命,阻断山沟经济发展命脉的堵河变得乖顺……
今天,跨越那座竣工已有七八年,县里第一座专为老百姓修建的乡村大桥,依然可以找到我家的老宅。可惜,因为换了新主人,池塘被糊涂填平,题壁诗也已剥落殆尽;虽然花草尚在,但老宅已经缺乏了灵魂,失去了灵性。
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天色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经暗了下来。打开灯,灯光照亮我的时候,也便照亮了妻子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