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炉焰上片雪飞
一
戊寅十月,因公赴京，突遇大雪连日,突遇，是因前一日气温尚高，一夜北风，天地寒彻，晨即瑞雪纷纷。
晴带雨伞暖带衣，我未遵古训，身单衣薄，只好拥被闲读。这是一小小旅店，店后一小小院落，院中植白杨数棵，有枝横斜窗前，不乍大的叶儿上，盈雪寸许，一朵一朵的如绽开的棉花。雪是白的晶莹，而叶儿则绿得惨然，都怪这雪的性子太急，今年如何要落得这般早呢？树的浆水未收，叶儿的青气未退，亦如人身未御棉衣，抖抖索索，颤颤巍巍，眼见着冻得憔悴，怕是那凉气已渗到叶儿的胫脉里了吧！
有雀一只，叽叽喳喳，不知轻重地用一双利爪不时在枝的肌上叶的肤上来回地蹬蹬跳跳。每蹬一下，枝梢一闪，宛若玉女趔趄，叶儿也随之一颤，又似爪进肤里，我心就猛地一提，哗啦一声，雪飞成雾，浑然一片。我有些恼怒，下床欲打那雀，可又一想，它亦如一个懵懂孩儿，哪知乍暖还寒他人之凉热呢？由它去吧，复上床，看书。
二
毕竟是客居他乡，久久踟蹰于屋，就徒生许多寂寞。况我生性疏脱，好动又好雪，眼在看书，心早飞了，——想，南北山水，春秋当无大异，惟独这冬日之雪南方不及北方，我如此闭户终日，岂不白白放过了一览北国风光的大好时机？遂电话相邀好友石涛，问他能否伴我出门赏雪？石兄答：“真是个痴人。大雪之天，人要进屋，鸟要投林，你却酸溜溜地要赏什么雪。几十几的人了，还那中学生一般的浪漫。”石兄嘴泼心实，无奈我好言相求，终于同意“舍命陪君子”。
俄尔，他驾车到，并带一棉衣暖我，说：“去哪？”“就近。”“那就去昆明湖吧！”他是土生土长的，路熟。
三
雪还在飘着，细雾霏霏。从颐和园正门入，至昆明湖边向南送目，天与地，地与湖，湖与山，浑然皓白。看湖中的知春亭，南湖岛，两座雪堆而已。著名的十七孔桥见孔不见桥。鸟声俱绝，万籁沉寂，只有脚下在咯咯吱吱地响。“水呢？”“结冰了。”“冰呢？”“雪盖了。”哈！还真有比我们更不怕冷且不怕死的人，——但见几行脚印歪歪扭扭，曲曲弯弯从我们站的湖边向湖心延伸、再延伸，那印子也由浓到淡、再淡，末了，余红黄黑二三点悠悠蠕动。突然记起了明人张宗子泛舟西湖看雪的事，便思想这南方与北方终究不同，南方雪来的淡，温柔如吴越的女子，薄薄细片儿落在水里就化了，所以呢，不会结那硬喳喳的冰。既便是在夜深更定，亦可拿了小舟，毳衣炉火，往湖心亭赏雪去。而北方雪来得浓，朵儿大粒坚，掉在湖中，久而不融又互相联结，冰冻几尺亦为常事。但，此虽少了楫舟之趣，倒也乐得省事，大可逍逍遥遥地从水皮子上或走或滑，一如武林高手。
从知春亭到南湖岛我们就是滑过去的。站在湖心的南湖岛望万寿山，好像天上掉下来了一块白云把它给裹住了，中间留了一个出气的孔，那是佛香阁，——白发、白须、白衣酷似一个得道的仙人，坐北面南脸盘儿还微笑着，恍若梦中童话。于志学的冰雪山水画，东山魁夷的《白雪》，其境其意当不过如此。
石涛兄的大爷（北京人叫大爷，襄阳人称大伯）在听鹏馆烧茶水。室内炉火袅袅、暖意融融。寒喧、落坐、沏茶。今日的茶客少，连我与石涛拢共五位，还有三位是老外，像是法国的，抑或是德国的英国的美国的，不管是哪儿的，看穿戴就知是刚才在湖面上逍遥的那几个红黑点子。“嗨！”打了招呼，便生亲近。围炉品茗，顿生“红炉焰上片雪飞”之情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