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何大英
杨渺
我的奶奶已经离开人世四十多年的时光，而她的音容笑貌清楚的录制在我的脑海里。原来只有我的父亲知道她的名字，父亲也去世十年了，再没有人对她的名字有丁点的兴趣，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她的名字伴随着她的身体烟消云散，早已与这繁闹的人世毫无关系。
今天我用了奶奶的真名作为我对奶奶的回忆的标题，是我希望通过我的劳动让我的奶奶复活，让我的奶奶在我的心中更具有生命的意义，也希望更多的人对我的奶奶以及象我奶奶之类的好人更加的喜爱，让更多的人提高做好人的信心和力量，好人虽然在很多的时候要受苦受难，但世人心中有数，好人会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
我写我的奶奶，让我的奶奶活复活，不仅因为她是我的奶奶，更重要的是奶奶在我的人生中，是我亲眼目睹的最贤慧、最勤劳、最善良、最宽容、最博爱、最难得、最受人尊敬的好人。因为奶奶活在我的心中，让我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失去希望，坚信这世上有很多的好人存在，他们在默默的支撑着社会的主流，世界才变得越来越好。
奶奶的娘家，在我们老家有名的何家贩，何家是当地有影响的大户人家，对何家的敬仰，是以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为尊，奶奶是名符其实的大家闺秀。奶奶嫁给我的爷爷，也是门当户对的婚姻。当时我们杨家是百余人的大家庭，十分的兴旺发达，有数百亩的耕地，开有豆粉厂、豆腐厂、养猪厂，还开有斗行；斗行，相当于现在的农产品交易所，因为当时的计量，只有斗，不用称，所以叫斗行。
我们大家庭的衰败始于人瘟，人瘟猖獗之时，一天之内死二十几人，尸体一排排躺在那里，让人悲痛欲绝。我爷爷弟兄四人，爷爷最小，爷爷的父亲弟兄四人，爷爷的父亲最小，杨家老一辈的男子汉，死的只乘我的爷爷一人，他们留下了几个不懂事的儿女，跟着我的爷爷奶奶生活。爷爷的几个儿女，死的只乘我的姑母，到我奶奶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我的父亲。至今我们杨家，只有我爷爷有他的后代，是我的哥哥和弟弟，他们有三个儿子，几个老爷爷和叔爷爷没有了后代。
爷爷的大家庭兴旺之时，我的奶奶与大家庭融为一体，事业繁荣昌盛，家庭井井有条、其乐融融，奶奶在大家庭中与婆媳、妯娌们非常的和谐，没有任何的是非和纠纷。大家庭衰落之后，乘下的老弱病残都有我的爷爷奶奶承担，爷爷奶奶对待他们的侄儿侄女们胜过亲生，将他们抚养成人，帮他们成家立业；将几个叔爷爷的女儿，我的几个堂姑母找了好人家，置办了另人羡慕的嫁妆，让她们都有好的归宿。
几个堂伯因病相继离开了人世，我爷爷也因过度的劳累和磨难，六十多岁就去世了，我没有与爷爷见过面。我的奶奶由于辛劳和悲痛哭瞎了双眼，与我的父亲相依为命，到我的奶奶去世之前，叔爷爷门下只剩我的几个堂姑母，她们与我的奶奶亲密的来往，姑母们对我的奶奶胜于亲生，走在一起有说不完的酸甜苦辣，倾诉不完对我奶奶的感激之情，她们之间的亲情感动着我，在我的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无限的亲情和温暖。
我的奶奶生于大户人家，嫁于大户人家，她曾有的风光和幸福我无法感知，在我的眼里我奶奶没过一天的好日子。解放前，我们家已是一贫如洗，只有几间破房遮风挡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穷的揭不开锅，村里饿死好多的人。一九五九年，我家搬到了数十里外的另外的乡镇，是我外婆的村，那里有我的外婆和几个舅舅照顾，我的大舅是所在村的党支部书记，我们家有了依靠，在他们的帮助下勉强可以度日。但由于我家只有我的父母劳动，上有双目失明的奶奶，下有我们三姊妹，劳动力少，常常是缺吃少穿，我的奶奶跟着我的父母受穷。
奶奶从没有因为家庭的贫穷有任何抱怨，她在用尽她的力量帮助家里做一切力所能及的劳动，照顾孙子女、做简单的家务，我们长大了不要她照顾了，奶奶的主要任务就是纺线。因为她双目失明，光明对她失去了意义，她纺起线来没日没夜，我跟奶奶睡一张床，我无数的好梦被奶奶的纺车声给破坏了。
我听厌了奶奶纺线的吱吱呀呀的声音，时常跑起来谢了她的纺车，奶奶笑着哄我睡，等我睡熟了，奶奶继续纺，让我无可奈何，我与奶奶互相折腾了好多年，直到奶奶病的不能起床，到她最后的一声气息，离开她的纺车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一九六六年，我十二岁，奶奶八十三岁，她要到极乐世界去享受快乐，一脸和气的安祥的走了，不再让她的纺车声搅了我的好梦，永远的离我而去。
记得奶奶不愿停了她的纺车，她无数遍的对我说，她心疼我劳累、艰难的父母，她要以她的微薄之力，帮助我的父母共度难关，她总说自己是只会吃饭的废人，怕别人骂她。在奶奶的心中，如果失去了劳动，就失去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她不想失去她的价值，她不想拖累家人，总想着她如果不劳动别人会嫌弃她，说她是个吃闲饭的人，我的奶奶总在想别人所想，站在别人的角度看自己，她看重别人的意见，更看重自己的尊严。
不知道我的奶奶是因为人瘟的灾难毁灭了大家庭对她的折磨，让她对人的感情格外的珍惜，还是大家庭的家规、训练有素让她那样的彬彬有礼。人瘟之后，爷爷奶奶对他们的儿女和侄儿女进行了重新的统一排序，他们的亲女儿、我的亲姑妈排在了第四，我的父亲排行老幺，她叫我的父亲就一个幺字，整天幺、幺的叫，叫了一辈子；称我的几个姑妈为大姑、二姑、三姑、四姑，称我的母亲为福的妈，我哥哥的乳名叫福林，简称为福，我弟弟的乳名是润林，简称为润，对我们的称呼就一个字，我的乳名只有我的奶奶在亲切的称呼，别人都是随便乱叫，奶奶走了，没有人再那样动听的称呼我。
奶奶对人的称呼极其的慎重和亲切，后生们对我奶奶也是敬重有加，我的父母不必说，我的那几个堂伯、堂姑妈，都不叫她四妈，因为我爷爷是老四，正规的称呼应该是四妈，一直叫我奶奶为妈，都是那样的亲，那样的甜，别人都认为他们都是我奶奶的亲儿女，实际上比亲儿、亲女还要亲。
奶奶说话轻声细语，从不骂人，包括她的子孙，也没有骂过。奶奶小脚，眼睛也看不见，从不出门，一年三百六十日就在那几十平米的小屋里忙乎，偶尔有左邻右舍的奶奶、大妈们串门，向我的奶奶问这问那，在我的奶奶的嘴里就是一个好字，说她吃的好，穿得好，说她有福气，有个好媳妇，如不是好媳妇侍候，她这个瞎老太太早就命丧黄泉了。
奶奶从来不给任何人提任何的要求，她的衣服除了我的姑妈偶尔的给她做点新的，她就那几件补丁加补丁的老棉布换洗，奶奶不知道她自己穿了些什么，从不提给她做新的，她没有给我的父母提出任何的要求，只要冬天不冷、夏天不能露肉的地方不露肉就满足了。吃的也不讲究，饭菜冷了热了，咸了淡了，生了烂了，她从不说个不字。缺衣少食的年月，有饭她就吃几口，吃不饱，也不说什么，有谁给她盛饭，先问别人有没有，总担心别人吃不饱。
奶奶对我最好，一有空闲，就拉着我的小手，坐在她的腿上跟我说话，我有无数的小问题，总是奶奶给我解答；夏日里奶奶用蒲扇给我赶扇，一赶就是半夜，直到我进入梦乡；冬天里，总是将我的冰冷的脚揣在她的胁下，用她的身体给我温暖。奶奶告诉我，人的嘴最容易伤人，能瞎吃不能瞎说，说话要站在别人的立场想，别人不高兴的话不要说，免得伤了和气。奶奶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作的，她的一生，没有当面背面说过别人的坏话，从不与人争吵。
奶奶心里不可能没有苦，她将自己的苦、酸、疼全都装在自己的心里。我家在没有搬家之前，奶奶的知心人可多了，一生的好友都在左邻右舍，都是老知音，自然有很多的乐趣，有一个姑妈也在同村，另外几个姑妈也不远，时不时看她很方便，自从搬家以后，奶奶没有了她的故交，姑妈们也都是小脚走路艰难，家里都有大大小小的事，看我奶奶的次数十分有限，一般一年也就是次把，最多也不会超过二次，奶奶更是不方便，一则年龄大，二则脚小，三则眼瞎，奶奶离开了她的故土后，从来没有回过老家，也没有到过我的几个姑妈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我们的穷家。
在奶奶的心底里必定是不愿意到她老了，将家搬走，让她十分的孤独，心里有苦没法说，但我的奶奶一辈子都是以家庭为重，不把自己的意见加在任何人的头上，她要完全的让我的父母给这个家作主，她知道自己的力量顶不起这个家，所以她只能听从她儿子的安排，她要做的，就是给他们鼓劲。说好，就是鼓励，在她的嘴里总是好，从不会将自己的意见拿出来让她的儿子为难。
奶奶以她的勤劳、善良和博大的心怀，维护了原来的百余人的大家和灾难后的小家，她的苦在心里不断的积累，让我的奶奶无法承受，终于有一天，奶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我和我的全家是她什么人，整天唱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神歌，时笑、时流泪，偶尔的也将她的苦唱出来、哭出来、笑出来，都是她几十年不便说出口的话。
奶奶唱累了、笑累了、哭够了，到了最后关节，只乘了二个字“回家”，在她的嘴里不断的念。她说她要回家，要回曾经让她最欢乐的地方，那就是她的老家，那里有她的爱和幸福，那里是她的起点和归宿，可是，奶奶的希望终于破灭，她的身体带着她的痛苦躺在了陌生的让她不愿留守的土地上，孤伶伶的。但这是原来的情况，现在我的奶奶一定的很幸福，因为她的身边还有我的父亲，她四十岁才有的、最宝贝的幺陪同她，她将永远的安息了。
我的人生总爱做好人，是我的奶奶在我的幼小的心灵里播撒了无数的好人的种子，这种子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我检查了我的人生，没有辜负我奶奶的播种，在我的生命的前几十年中，我做了许多的力所能及的好事。可是，我远远的跟不上我奶奶的忍耐和心怀，也不想和我的奶奶一样，积攒太多的悲伤，痛苦的迷失了自我。
我的奶奶太好了，好得让人无法找出她的缺点，奶奶既能风光更能吃苦，能大能小、能富能穷、能直能弯，她是我心中的榜样，我总爱拿她将自己周围的人比来比去，让我对有些坏人、特别是坏女人更加厌恶，增加了我的不满情绪。对奶奶的回顾和留念，让我对人生作进一步的整理，我不能迷失了自我，更不能丧失了做好人的信心，为了我的奶奶，我仍然要坚持做好人，不能玷污了我奶奶一生的声誉，她的孙女是个好人，一定会发挥奶奶的优良传统，将好人进行到底，如是奶奶九泉有知，一定要说我是好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