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我观察过一只爬行的蚂蚁，那时我很年轻，有兴趣注视细小的事物。当时我坐在竹椅上，该蚂蚁从我家厅堂的地上爬过来，缓缓驶向我的脚下。我家的厅堂装修简陋，青砖铺作地板，难免有些沟壑。这些小沟壑在蚂蚁看来，就是一道道山谷，而青砖地板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地。在辽阔的山地上，山谷横七竖八，阡陌纵横，简直没有尽头，蚂蚁的旅途因此而崎岖漫长。

最初看到这只蚂蚁觉得无聊，一个小东西在地上爬得慢吞吞，单调无趣。多看几眼又感到它并不乏味，自有一番机巧。于是我俯下身，用认真的姿态面对它。我睁大眼睛，捕捉它的每一个动作，我看见该蚂蚁用颠簸的姿态前行，脑袋和身体此起彼伏，像浪里的一条舟，然而它四脚生风，披荆斩棘，势如破竹。

我就那么俯身看着，渐觉自己灵魂出窍，附在了这只蚂蚁身上，我变成了蚂蚁。我在一片起伏的丘陵之间前进，地下时不时有个坑洼、沟坎什么的，但我只管撒开有力的脚蹄，跨越和踏破阻挡我的那些坎坷，我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我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我一往无前地奔行，我的探险精神和征服欲望淋漓尽致地宣泄，它们原本被压抑了，现在用一只蚂蚁的方式释放了出来。

大概五六分钟后，灵魂出窍的状态结束，我回魂了。我依然坐在我家厅堂里，动也没动，但精神经历了一次畅快的旅行。那只初看无聊乏味的蚂蚁，因为我与它灵魂的融合，进入微观的切身体验，使我懂得了它活着的乐趣。

当时我年纪不大不小，尚处后青春期阶段，头脑里发酵着青春期遗留的极端世界观，我认为人生无趣，抱厌世主义的态度。科幻作家倪匡写过一个故事《规律》，讲一个科学家看了一卷录像带，这卷录像记录着他自己的生活，加快了很多倍速度，他看到自己在录像带里，走来走去，来来回回，就像一只不停奔走着的蚂蚁，重复着单调乏味的规律，他大受打击，受不了这个规律，深感人生无趣，遂自我了断。

可以借用这个故事来说明那只蚂蚁。该蚂蚁从我家厅堂经过，急匆匆赶去做什么事，但我居高临下，俯视一个小东西在地上爬，认为它活着多没意思；不过接着我把自己的灵魂附在蚂蚁身上，跟它一起感受旅途的甘苦，体验到了蚂蚁的激情人生。

在这个过程中，我从一个居高俯视的大者，转化成一个身体力行的小者，在从大到小的转化中，感悟到一种生命的乐趣。相比我，那位科学家是一根筋，他看到自己在录像带里像蚂蚁一样蝇营狗苟，他把自身变大了，产生居高俯视的无趣感，但他没能把自己变小回去，体会不到录像带里的自己活着的意思，产生人生无趣的绝望。

偶尔跳到云端以大眼光俯视世界，是必要的，可增加对人生的认知。但更多时候需要把自己缩小，作为一个个体，进入自己的生活，这才是凡人常态。

比方你站在一幢30层的高楼顶上，俯视城市里的芸芸众生，每个人都像一只蚂蚁，你不知道他们在大街上蠕动着干什么，猛一看乍一想，他们真没意思。但是想像一下，那其中有一个骑电动车的中年人，下了班正往家赶，脑子里出现老婆的笑脸和温言软语；有个小伙子拿了一份简历，去他向往已久的一家大公司，希望在那里一展抱负；有个老板正在打电话跟客户约时间，计划今天谈妥一桩好生意。站在高楼上，假设一下你是他们之中的一个，试着体会然后可能明白，每个人都是这么充实地奔着的。

那年通过对一只蚂蚁的理解，我在电光石火间弄懂了一件事情。能站在云端俯视的是哲人，但哲人多是悲观的，把自己缩小，做个性情的平常人，人生于是有了真实乐趣。这几乎是一种人生观的根本问题，它可以归纳成两个字：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