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哨下的城
到了夏季,从西北高原滚滚而来的季风在特克斯河谷不由自主的放缓了,它们干燥和粗砺的身体在丛丛茂林上得到滋润。天山前麓一望无边的大草原,形成了一个波浪形的嫩黄的大缓坡,在纯净明亮的空气中天山长峡拥抱的特克斯河谷,就象印象派大师重油重彩调配的一副以绿为基调的色板。天山冰峰就耸立在在尽头。人的目光有多远啊?小莫想。有上百里吧,清楚的能看见冰峰闪动在白云缭绕的空中,片片冰甲发着悠然沉静的光芒,一直映射到慰蓝的深处。
小莫的家就在河谷的尽头。
端瓦儿镇。说是一个镇,全部面积恐怕比小莫的家乡南京城还大,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街道,又只有一条。小莫每天上班从镇头走到镇尾,就想起了老家南京,他生活过的那条编柳巷。十年前的编柳巷和整个端瓦儿镇差不多,也就是这点房屋和这点人口,那时候编柳巷还不在南京城区的范围,小莫上学的地质学院从编柳巷骑自行车只要十分钟就到,每次上学总要说去南京上学,好象多么遥远一样。编柳巷还真有点象端瓦儿镇呢,不过是十年前的编柳巷,是小莫记忆里的编柳巷,时间的跨度是一步十年,没有一点杂质,记忆得以纯粹的保留下来,所以它们才相象。这十年小莫每次回家都很短,父母早就搬出了编柳巷,他只去过二次,影响不了他的印象。
十年前的编柳巷都的平房,就和现在的端瓦儿镇一样。街道也有这么宽,宽的现在住在城市里面的人已不可想象了。小莫如果只单纯的回忆十年前的编柳巷,就不自觉的和端瓦儿镇混成一团,人的记忆原来并不只是忠实的记录,情感不受控制的就会去指导和编纂。他一想到编柳巷的宽,脑子里就象出现一个画面,几岁?十岁?十几岁?反正还一点大,和二皮,小丫,一群编柳巷长大的孩子铺蜻蜓的事。一到阴天下雨前,编柳巷就满是低飞的蜻蜓,蜻蜓是从秦淮河飞来的。秦淮河就在旁边,几十米远,穿过编柳巷就走上秦淮河的河沿上。这一块是秦淮河的上游还是下游,到现在小莫也没弄明白,他也从没想过去考证一下。对于这条鼎鼎大名,文化含金量极高的河,小莫这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却是轻蔑的。那也叫河?对于见识过伊利河流域众多分支大流的小莫来说,那只是一条小水沟。那河也有风光?就是在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记忆里,那河也不值一提。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那河滋生大量的蚊虫,一团团地从绿油油,肥臭的河水上组成军队。整个夏天,骚扰的人不得安宁。不过同样多的还有蚊子的天敌,蜻蜓,河水滋繁蚊虫,也是它们的天敌蜻蜓的乐园。一到阴天将雨,空气中的水分加重,蚊子无力高飞,一团团的挂在编柳巷一人高的空中晃荡,于是从秦淮河飞来大量的蜻蜓,来这儿享受美味佳肴。那时候的编柳巷可真是宽啊!宽大的就象端瓦儿镇一样,端瓦儿镇以前两边房檐下各站一个,在边和那边说话,扯着嗓子大声叫也听不清。石油公司没有铺水泥路前,宽大到可以跑马,哈萨克人,维吾尔人,柯尔克孜人,甚至包括在这里生活久了的汉人,都成了马背上的民族。他们打马过街,是连缰绳都不用紧一紧的,从镇外的草原上一直疾驶而来,马在端瓦儿镇跑过去,不象草原那么悄无声息,没有丛丛深草把蹄声淹没,速度却是不减的,马跑的尘土飞扬。
那时候编柳巷也有这么宽。
记忆的画面小莫和一群童年的玩伴在编柳巷并排散开,一人一把比身体还高的大竹扫把,那时候家家门口都有这么一把竹扫把。编柳巷两边都是平房,一家就是一个院子,每家都要自己打扫门口的卫生。一到阴天下雨前,小莫他们就抄起门前放着的大竹扫把,追着满巷低飞的蜻蜓扑打。编柳巷就是这么宽,他们并排把扫把抡圆了也碰不到别人身上。在小莫的记忆里就是十年前从编柳巷离开的时候,还是宽的和端瓦儿镇一样。但是他不知道他的记忆是否正确,三年前他回南京时,又去了编柳巷,那一瞬间他对十年前的印象感到怀疑,这么拥挤的一条巷子,这么多人,这么逼仄,一个门面挤着一个门面。他的记忆是否正确呢?他想了又想,十年前他肯定不会再在这儿把扫把抡圆了扑蜻蜓了,十年前小莫已经二十四岁。那时候,南京城的边线已经膨胀到触手可及,在编柳巷门口,坐上盛中线,只有二站,就是南京,小莫老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伸向了更幽深的过去里,装裱更近一些的记忆?
但是十年前的编柳巷绝对也是宽的.和三年前看见的完全不一样。
小莫确信不疑。
他对编柳巷宽的记忆其实出了一点差错,很多细节都错了,就象一盘拼图被他胡乱的拼了一通,这些他都知道。比如他回忆编柳巷的时光,会很不合适的出来一个哈萨克老大妈,站在南京那条巷口的样子,这些都错了,时光有些错踪杂乱,他只确定那条编柳巷的确很宽,在十年前。
小莫三十四岁了,在端瓦儿镇上,人人都还和十年前一样叫他小莫,他是来到端瓦儿镇的第一个大学生,自愿来的,十年前他背着行李到端瓦儿镇石油公司的勘探队报道的时候,有一张雪白的小脸,下巴上只有一点点才冒头的茸毛,脸上布满了代表青春的小痘痘。现在的小莫一张古铜的大脸,就象用柴炉火才烤出来的馕那种颜色,下巴上的胡子硬的可以当针用。天山的阳光绝不象第一眼看见那样温和无害,才来到这天山腹地,很容易被这儿的风景欺骗。西北来的季风一吹到特克斯就丢失了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强,变的柔和起来,温润起来。一片一片的云杉,水杉,白桦树林,任风轻柔抚摩,高原草甸连绵茂盛,绿的丝丝缕缕向空中蒸发着过于旺盛的颜色,把空气里的阳光也染绿了一层,天山的阳光安安静静的流淌在天地间。才来到这的人绝对想不到这样的阳光也隐藏着危险。小莫来的第一天就领略了,他兴奋地跑了一天,钻树林,趟草甸,把脸在阳光下晒了一天。到了晚上,打了一盆水洗脸,才捧了一把水往脸上一浇,就感觉一万根针刺在脸上,不由自主的惨叫起来。天山的阳光饱和的紫外线对皮肤伤害很大,而且这种伤害是连续性的,带有后劲。第二天小莫的脸就象蛇一样开始退皮,又红又肿,象面包一样发了起来。还好,一个哈萨克大妈用羊羔油加上酥油调上风化的含碱的黑页片岩末,给小莫糊了一脸,那是哈萨克祖传的治疗晒伤的秘方。小莫的脸足足肿了半个月,等脸上的红肿消退,皮脱完,他的脸出现了一种铜皮一样的金属光泽。
一个哈萨克女人说,小莫是我们的人。
那个哈萨克女人骑着马从小莫上班那排平房的后窗走过去,她探头向里看看,高高的马背一直搭到窗口。小莫正在一张桌子上把勘探队的勘探记录一页一页的精心整理分类。他的脸上还带着用羊羔油酥油和岩末调的厚厚的药膏,干了成了一个面具,只在眼睛和嘴巴处露着洞洞,走在端瓦儿镇上,人人指着他哈哈大笑。
小莫停了下来,一回头和她对视了一眼。
在石油勘探队的这排房屋后面就是开阔的草原,每天都会有许多载着人的骏马从后窗奔驰过去。草原没有特定的路,只要马蹄能踏上都是牧人的路,那路可以在天边,也可以在脚下,当然也可以在小莫办公地方的窗沿。和勘探队相熟的牧人,老人,青年,妇女,甚至包括孩子,带着善意的优越感卖弄高超骑技时,向这个从一个叫南京的遥远城市来的年轻人传达草原豪放的友谊时,就会从这经过,打马擦着小莫的窗沿跑过去。坐在房屋里,听到马蹄声四溅,一堵墙壁象纸一样薄,蹄声如紧密的鼓点,一直冲过来,才开始小莫总会心惊肉跳,担心的睁大眼睛,就在他以为马上就有一匹高头大马破墙而入的时候,窗户一暗,一声嘹亮的马嘶鸣,马头一甩,千钧一发打了个方向,最多就是前翘的桦木马鞍头在窗户沿上轻轻一擦。随后马是的骑手一扭身,又得意又好奇的从窗户向里张望一下他的反应,留下一串笑声或者一声口哨,打马而去,转眼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阳光里。
哈萨克女人是第一个缓缓骑马过他窗口的人。
她骑的是一匹带有伊利马血统的高头大马,傈色的毛在尖子上有点金黄,马脖子很长,肩背出奇的宽大,衬托着显的更加娇小的女人从小莫的窗口缓缓走过去,马蹄轻起柔放。女人三十岁左右,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们对视那一眼,同时都流露出一种忧伤。小莫看着她从窗户骑马而过,窗户是老式的厚木头框,视线辽阔,他看见远处的草场上风一波一波地刮起来,草层层滚动,阳光刷刷拉拉地从草场上倾倒下来,一派混杂着浓绿的金黄荡漾出这世上最纯粹的阳光。哈萨克女人和大马就这样走过去。
小莫才来几天,就有个哈萨克的女人来说小莫是我们的人。
端瓦儿镇有川北,甘肃来的采金客,一年一年川流不息,那些金客有的已经半辈子耗在这个地方。有从乌鲁木齐来的商人,开了大卡车,装了一车车的盐,茶,日用品,来这儿贩卖,收购牧人的牛羊,毛皮。有的已经跑了二十多年了。就是在这个勘探队里,东北的老黄也来了二年了,带小莫的师傅,徐州人老金也来了一年多了,可她只说小莫是我们的人。
小莫摸一把脸上的药膏,药膏下的皮肤隐隐的疼,他感动的望着她走去的地方,深深地呼吸一口带着天山雪味道的风。那年小莫二十四岁,大学刚刚毕业。
小莫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他是九六年大学毕业的,在那之前小莫还从来没出过南京地区,上高中的时候,小莫的父亲对小莫说,你要考上重点高中,就带你去北京玩一趟,故宫,长城,都去看看,要是考不上重点高中,就只好用这笔钱给你买个重点高中名额了,你看着办。
小莫的成绩一直中等,不好也不坏,努努力就能考上,松松劲就没指望那种。小莫很想去北京看看,南京,北京,一南一北两个京,天南和地北,长城和故宫,天安门这都在各种书报和电视上耳熟能详,如果亲自去看看,那么回来和二皮,小丫肯定有的吹。那一年小莫很努力,结果很轻松就考上了重点高中。
考上了重点高中,北京却没有去成。
原因是小莫的父亲反悔了。小莫的父亲和小莫商量,在过几年你就要上大学,上大学要很大一笔钱,家里条件就这个样子,你妈老是生病,还不如攒着给你上大学用。在说了我也没时间陪你去,你一个人去我和你妈也不放心。
小莫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他是九六年大学毕业的,在那之前小莫还从来没出过南京地区,上高中的时候,小莫的父亲对小莫说,你要考上重点高中,就带你去北京玩一趟,故宫,长城,都去看看,要是考不上重点高中,就只好用这笔钱给你买个重点高中名额了,你看着办。
小莫的成绩一直中等,不好也不坏,努努力就能考上,松松劲就没指望那种。小莫很想去北京看看,南京,北京,一南一北两个京,天南和地北,长城和故宫,天安门这都在各种书报和电视上耳熟能详,如果亲自去看看,那么回来和二皮,小丫肯定有的吹。那一年小莫很努力,结果很轻松就考上了重点高中。
考上了重点高中,北京却没有去成。
原因是小莫的父亲反悔了。小莫的父亲和小莫商量,在过几年你就要上大学,上大学要很大一笔钱,家里条件就这个样子,你妈老是生病,还不如攒着给你上大学用。在说了我也没时间陪你去,你一个人去我和你妈也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