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二胡
没料到会在凤凰流泪,因为二胡,一把流浪的二胡。
是游兴未尽,夜深了仍和乐君兄在紧贴着江边的河街上闲逛。店铺都打烊了,旅人寥寥,路灯还亮着。踏着光溜溜的青石板,从极窄的巷子里一路走过去,身影拖在地上一会儿瘦长一会儿肥短;脚下均匀地发出丁丁丁的声音;有点点细雨,极小。还有江流哗哗,和一些隐隐的水潮。——真静,干干净净的静。这时,听到有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在夜色中飘荡。
是熟悉的《雁南飞》。
心情从小城静谧的陶醉里一下子忧伤起来。是谁在思乡?我支起耳朵,扭着脖子四下寻觅,忽然发现那二胡声就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城门洞里。
我倆没作任何的交流,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同转过身儿迎着乐声走去。
——满腹的苍凉与无尽的隐忍,在这僻地的夜的城门洞里飘出,听起来有一种旷世的古老和寂廖。
演奏者大约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说大约,是因为我们只能看到他矮瘦的身子和蓬蓬乱的头发,他坐在门洞北头临江一边的石坎上,把脸深深埋于胸前,脚边一个破损的搪瓷缸里散乱着几张毛票。我从裤兜里摸出一元硬币,当的一声放进他的瓷缸里。他没有任何反应,他只全身心地在演奏,似乎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在他跟前停留,丢不丢钱。
借着昏黄的灯光,乐君兄弓着身子从不同角度用相机拍照。
我站在门洞边的石阶上,看着黑黝黝的沱江,竟然禁不住泪眼朦胧。
或许是因为我忧郁的性格,天性中有着与二胡相同的质地吧,对于二胡特有的幽怨极其敏感。就像草原人聆听那神秘质朴的马头琴的哼唱,内心剧烈涌动,口里委婉无言,任其原始、嘶哑、凄怆的长歌当哭;就像唢呐吹响在黄土高坡,其荒凉、悲伤亦能穿透千里,使西口之外赶着骡马的飘泊人住足伫望。在二胡颤抖的琴弦里,总是流淌着我深藏的感动,每每听到它哀凉的声音,心里就有一种软软的微酸的温暖。事实上,我一直把二胡看作是江南乃至中原人的灵魂的牵引者,苦难的释义者。它是低层百姓的心灵倾诉。那柔细的、忧伤的、断肠的低泣,哪怕只有一丝流进你的耳鼓,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进入对故乡的遥望,对亲人的惦念。万千惆怅,绵长思绪都会随那弓弦的一拉一顿而飘向悠远。
像眼前这样的民间乐手我见过很多,为生活亦为音乐,怀抱一把二胡,流浪在各个陌生的城市。但无论在哪里,只要相遇,我总要聆听。因为我也曾经拥有一把二胡,它陪着我从少年走到青年。惭愧的是,我没有拿它当生活去坚守、去热爱。从精神上讲,我永远没有这位破衣烂衫的乐手强韧。但我却因此获得了对二胡的理解:那是潦倒后的精神支撑,沧桑过的灵魂高度。在它寂寞的叙说里,不仅仅是困顿、悲苦、无奈,还会给人一种忍耐、奋进和抗争。但是现在的城市都对二胡不以为然了,它们所追慕的大多是小资的浪漫情怀了。尤其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具有贵族气质的钢琴、小提琴才是它们的宠儿。而作为凡夫黎民心声的二胡,其脚步只能是在纤道、桥边、廊棚、雨巷、茶肆和石门里流连。有一位作家说得好,二胡是褪了火气的中和之音,一种有内伤的乐器。这是它的平民性决定的,似是宿命。从泪水洇漫的《二泉印月》开始,从瞎子阿炳开始。
始终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他不停地演奏着,《平湖秋月》、《思乡》、《良宵》、《江河水》……一曲接着一曲。也问他过是哪里人,在他调换曲目的间隙。但他以摇头作答。其实我问的纯属多余,看看他脚下那双磨穿了的解放鞋,就知道他早已走过了千山万水。——一个流浪者,哪里是家乡?哪里不是家乡?
悠悠的二胡声持续得很晚很晚,我听到它最后的一个音符大概是在吊脚楼的睡梦里。梦中的我随着幽渺的旋律,时而悲怆在古老的荒原,时而伤感于江河月下,似乎总是在隔世的风尘里挣扎,——一种美的、心痛的挣扎。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沉醉,是必然的心动的诱惑,我深陷其中。或许,这就是音乐与人性的奥秘吧,忘记卑琐,接近崇高,在精神的玫瑰花园里与灵魂互答咏叹。
第二天夜我们又去了城门洞,但那个二胡演奏者已经不在了,他坐过的石坎上,是行人们过去过来的慌慌脚步。有些许失落,可又是预料之中的必然。一个眷恋二胡并把它作为终身伴侣的人,注定要像路边的一阵风,街头的一片零落的树叶。
2004,12.
(此文原刊发《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