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凤 凰
谢 伦
从文故居
沈从文故居位于曲巷深深的中营街,是一座木质结构的四合院。整洁、精致、小巧。石铺的院落,高阶宽檐,晚清的雕花窗棂穿透着岁月风霜的别致情韵。竟然和我想像的相吻合,似乎沈从文就应当出生在着样一座传统的宅院里。这样的宅院平和而清静,便于读书习文,汲养日月精华。只是通往街市的巷子太狭小、太幽暗、太仄逼,尤其是巷口,窄如江南常见的市井门洞,一边要摆了卖货的小摊,行人必须侧身才能通过。若不是一个写有沈从文故居的木牌的指引,纵然是手里拿着地图,怕也难以找到。然而一旦找到,就不得不细细察看——当年那个瘦弱、玩劣的孩子就是从这么狭小、幽暗、仄逼的巷道里疯进疯出,可谁也没想到,几十年后,就是他使边城凤凰具有了世界级文化重量的城市!
遗憾的是,故居十余间回环相连的木屋早已空空如也,一生经历那么复杂、丰富的沈从文,现如今所能看到的,只剩下一张欲朽的书桌,一张木板床,满是污垢的油灯和一高一矮两把坐椅。不过这样也好,刪繁就简,太多的实物指引反而会让人的眼光陷入无序的混乱,有那几页字迹劲秀的《边城》手稿,已足以令人脚底长根,生出无限的感慨和时间沧桑。
飘瞥之际,意外看到沈从文少年时代的一张照片,一张挂在正屋东山墙上的,透露着湘西小子那种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的头像。我相信但凡来此的游人都会被这副照片深深吸引。因为它和人们惯常意识里的,戴一副眼镜,着一袭长衫,永远含着微笑温文尔雅的沈从文有着很大的不同,会在脑子里产生冲撞,甚至格格不入。——那么秀气、平和、书卷气十足的人,原来也这么野性?但事实上,青少年时期的沈从文的确是充满着野性的。
现在许许多多的研究、回忆、评论沈从文的文章,更多强调的是他的恬淡无争,耐得寂寞,默默承受命运的压力;还有他的小说,——诗一样秀美的文字,清新淡远的格调,也使他无形中给人一种平静没有一点火气的印象。其实一个人的生命内涵是极其丰富的,尤其是作家。生活中的沈从文宽厚平和、淡泊自守,那只是他生命的一个方面,且主要表现在他的后半生。而另一方面,——若把我们的眼光稍稍向前追溯,就会看到一个大山里的野孩子,逃学、罚跪、游荡,趁水手稍没注意便独自驾船在沱江的激流上泛游,在沙滩上看士兵用明晃晃的大刀砍苗人的脑壳而毫不骇怕。然后就是他走出湘西的毅然决然。然后就是一个已在繁华都市初试锋芒的文学青年桀骜不驯地宣布着他的文学态度:“写作时要独断,要彻底地独断!”“不特读者如何不能引起我的注意,便是任何一种批评意见,目前似乎也都不需要。”“我觉得我至少还应当保留这种孤立态度十年。”(1936年《从文小说习作选集》代序)这时的沈从文是有霸气的,锋芒毕露的。
应该说,沈从文的内心世界始终就不是怎么平和的,或者叫“不安分”。二十年代末他和丁玲、胡也频在上海创办《人间》、《红黑》杂志时期,对阴暗的社会、对污浊文坛的无情评击,以及因他写《论“海派”》、《关于海派》、《新文人与新文学》等等,引起的南北文坛的大争论,沈从文是一直处在热闹的中心的。他按照自己的文学观品评文人,议论文坛,无所顾忌。甚至连鲁迅、郭沫若这样的“大人物”也被他锐利的笔锋刺痛过。三十年代初他的一篇《扪虱》的文章在文坛四处捕虱,将名人的粗劣文字一一捉出示众毫不留情。他从不相信权威,只服膺智慧,以湘西人特有的倔劲随意地挥洒着自己的思想直到老境。
“他本不是一个那么安分的文人,湘西的跳跃的水,在他的性情中,也是一个自由飞翔的精灵。”(李辉语)
然而,“这种不安分,后来被以寂寞表现出来的一种平和所淹没了。人们更多地看到的,只是他并非出自本意的与文学的疏远,以及久久的沉默。”(同上)
极尽灿烂复归平淡。而老来的平淡必然是历尽沧桑。这种沧桑在黄永玉感受最为真切:“在从文表叔家,常常碰到一些老人。金岳霖先生、巴金先生、李健吾先生、朱光潜先生、曹禺先生和卞之琳先生,他们之间的关系温存得很,亲切地谈着各种话题。”“印象较深的是巴老伯(家里总那么称呼巴金先生),他带了一包鸡蛋糕来,两个老人面对面坐着吃这些东西,缺了牙的腮帮动得很滑稽,一面低声地品评这东西不如另一家的好。巴金先生住在上海,好些时侯才能来北京一次,看这位在文学上早已敛羽的老朋友。”(黄永玉《太阳下的风景》)这是一幕极为快乐温馨的人生风景,而“敛羽”一词,却令人倍生伤感。
人生际遇不同,世态变化无常,悲剧也就再所难免。然而作为一个无私的智者,上德者,他决不会在意于一己的得失。他着眼的是国家,是人民。沈从文晚年在文物考古领域作出的开创性的贡献便是例证。只是当他在为器物字画标识渊源的时候,早年遨翔于文学的时光会化作更大的孤寂,弥漫在他的心里。
但文学不会遗忘他。正如黄永玉先生所说:“从文表叔尽管撰写再多有关文物考古的书,后人还会永远用文学的情感来怀念他。”
如今,我站在他故居的窗前,反复端详着这张少年时代的带着野性的照片,并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张望,窗外是“他爱过,唱过的那几条河流,那些气息、声音,那些永存的流动着的情感……
“故乡最后一颗辰星陨灭了吗?
“当然‘不’!” (黄永玉《这些忧郁的碎屑》)